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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亚军:悲伤是亲人的专利 | 散文坊

温亚军



1967 年10 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,1984 年底入伍,曾在新疆服役16 年;现为北京某部队出版社副社长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;著有长篇小说《西风烈》《无岸之海》等七部,小说集《硬雪》《驮水的日子》等十二部;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、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、首届柳青文学奖等;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、日、俄、法等文字。






悲伤


是亲人的专利





月余,核桃等不及,已青皮爆裂, 自己往下掉落了。我们家乡把收核桃称作打核桃,这样说很有道理,核桃树高大,枝杈纵横捭阖,爬上去采摘显然不现实,只能站在树下举着竹竿敲打树枝,核桃像冰雹一样纷纷掉落。好在核桃不仅仅皮实,而且坚硬, 用多大的力量坠落也不能伤其分毫。碰到更高更大的核桃树,竹竿的长度够不着,只能搬来梯子上树敲打了。

今年七十七岁的二伯,每年都会赶回老宅,收获院子里两棵越长越大的核桃树果实, 虽说年纪大了,他似乎一直不觉得自己老了, 照样爬上树打核桃。那些核桃,在阳光下闪烁着青色的光芒,沉甸甸的样子丰腴极了,少有人不会被这样的丰腴诱惑。二伯又轻车熟路地爬上树,在敲打核桃的过程中,为了安全他在树上拴根绳子,一头系在自己腰上,这样的保险措施简单实用,也显见他的谨慎。两棵树的核桃打完了,按理说,今年打核桃的工作已经结束,接下来就是剥核桃皮了,这可比打核桃更为持久和辛劳。那天,打完核桃的二伯有了新的想法,他没有沿袭以往打完核桃直接收装的程序,下树后竟然搭梯子爬上墙头,要把伸到邻居家的几根核桃树枝砍掉。二伯的想法,大概是担心伸进邻居院落的枝杈来年长满核桃,成熟后掉落下去,会引起不必要的纠纷。所以二伯是想将纠纷的苗头扼杀,未雨绸缪。可是,二伯却忽视了自身, 忘了自己七十七岁的高龄。他砍断树枝,脚下一滑,从墙头掉落到邻家院子里,像颗沉重的核桃回归土地,不经意间结束了他的一生。

据说,二伯刚掉下去时只是一只胳膊严重受伤,大脑还很清醒,能喊叫疼痛,在等待120 抢救的过程中,大家都没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,以为只是外伤而已。后来,拉到医院折腾了一夜,由于大脑震荡出血,最终抢救无效。

我父亲兄弟四个,二伯为大,但在他们堂兄弟排行中为二,故我们都叫他二伯。说句实话,二伯在他们兄弟中,这一生算是活得最好的,他青年时期走出农村,在镇上电影院当放映员,后来调到另一个镇,一直在这个行业工作到六十岁退休,基本上没受多少他们那代人经受的苦难,比如饥荒。当然, 二伯机敏能干,他凭着当时一些政策优势, 把老婆孩子后来都带到镇上生活,彻底脱离了农村。在那个用城镇与农村户口来衡量人的时代,户口就是城与乡的差距,而这种差距,又似乎是本质上对阶层的定义。所以,当时他们一家人非常幸运,也承接了很多充满“羡慕嫉妒恨”的目光。如今,二伯的两个儿子都是国家干部,生活适意安定;他的女儿早些年顶替他进电影院工作,只是后来受大环境的影响, 镇上的电影院越来越不景气,虽然她的生活状况不如两个弟弟,可比起还在农村坚守的人,要好很多。姐弟三人早已成家立业,都在县开发区买了独立住房。二伯留在村里的这个老宅一直保留着原貌,长期无人居住, 有时回来参加村里邻居的红事白事,老两口偶尔住上一晚。再就是院里的两棵核桃树, 每年中秋前后回来收走核桃,一般不做久留。房子长久无人居住有些破败,院子幸亏是水泥地,不然早被荒草侵占。听说前阵刚买了水泥沙子,准备维修一下院落,或许二伯打算时常回来住,毕竟乡村的生活,不似从前那般落后和艰难,甚至还可能多了些城镇里缺少的人情味。没想到,二伯却出了事。

葬礼就在老宅里举办。二伯早就准备好了落叶归根的一切,寿材是早些年做好放在老宅里的。按照乡村的丧葬风俗,请风水先生来勘察墓地,推算出各个环节的时辰,一切按部就班地展开了。

祭奠的前一天,我赶回了老家。

 

 

白露刚过,那天下着秋天常见的阵雨, 有些湿冷。一大早,我从西安转车时,嫂子与侄子来接上我,一同回老家奔丧。一见面, 侄子就提醒,火车站这种地方一定要看好自己的东西,尤其是手机。像是在印证侄子话语的正确性,他才说完这话,就已经摸不到刚放进口袋的手机。小偷的神速度实在令人惊叹,也让我们始料不及,在我们都高度戒备的状态下都能下手,足见西安小偷精湛的技术与火中取栗的本事了,我赶紧用自己的手机打侄子的电话,已经关机。但在那一刻, 我的脑子瞬间闪过一个念头:侄媳妇肚子里的孕儿发育一切正常。这种思维的跳跃我也没法说清,有些时候,人的思维是因着环境而起而落,有因有果,一切并不是无厘头。前段时间,侄媳妇去医院做孕期例行检查, 得到的结论是存在高危风险(医院报告单是这么写的),近五千块钱的手术费,对承受房贷的侄子来说,不是个小数目。他们一度惊恐、迷茫,曾找我征询意见。经过一番咨询权衡,上周已做了羊水穿刺,结果还没出来, 小两口提心吊胆了好几天。就在侄子手机被偷的第五天,医院结果出来了,也应了我瞬间的超常感觉:孕儿一切正常。

可在手机丢失的当时,侄子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影响,一路上少言寡语。到了老家高铁站下车已经临近中午,雨势渐大,尽管有伞,还是淋湿了半个身子。乘妹夫的车到老家原上,阴雨加上湿气,已经有些寒冷,我把东西放回家稍作休息,便去二伯家祭奠。父母事先没声张我要回来,当我出现在二伯家时, 院子里帮忙的村人邻居有些惊诧。二伯的长子也在北京工作,我与他未曾沟通,他先我几天回来,也没见上他父亲最后一面,显然已经接受现实,度过了最痛苦的悲伤期,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,他两眼红肿一脸凝重, 看到我过来叫了声“哥”,擦拭着又涌出来的眼泪,陪我进灵堂跪拜。

离开家乡三十多年,我自从懂事后没正式参加过家乡的一些风俗礼仪,虽然试图去了解过,却难学以致用。我这人原本就有些沉闷,生活向来也简单,不太善于处理人情世故,不知该怎么安慰堂弟才好,主要还是担心这个时候说错话。从进灵堂、烧纸、磕头, 我动作机械,表情木讷,一切都像是排练好的,我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操控着,悲伤的样子像贴上去似的。二妈在我跪下的第一时间, 给我头上系好了白手巾。我知道,我是二伯的亲侄子,我们之间有着无法割裂的血缘之亲。可我还是有一种疲惫的不适,进入状态似乎只是身体,而情绪却还游离在悲伤之外。跪拜之后,在堂妹泣不成声的哭诉中,我的心才猛然间抽动起来,醒悟似地意识到,二伯没有了,我的一个长辈,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。我忽然明白自己刚才对悲伤的漠然, 那是对一个亲人蓦然失去的不认同!而堂妹的哭声则坐实了这种失去。我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。为掩饰蓦然而至的悲伤,我象征性地拍拍堂妹的肩膀,赶紧出屋来到院子。院子里的情景使我的心里五味杂陈,帮忙的人们似乎并不忙碌,三三两两站在檐下、棚内避雨,他们谈笑如常,根本没有一点丧事应有的悲伤气氛。倒像是二伯的去世,给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机会。有些人远远地看着我,瞟一眼,继续他们的话题。有个婶子过来,给我打过招呼后,竟然把我当成聊天的对象,说二伯天生抠门,死了也怕别人来吃他家的饭食,看这雨下得越来越大, 是要阻止更多的人来他家里呢。我对故乡的人际捉摸不透,若说以前,人们对一箪一食是在意的,那是因为缺吃少穿,人对于食是习惯性的关注和投以热情,可是如今,再没有谁家有上顿没下顿,怎么还有人在意那几粒米呢?我对婶子的话不置可否,偷偷看了看那棵使二伯归西的核桃树。树不算太高大, 也不是很粗壮,实在很普通,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。雨中的核桃树很平静,我不知道那几枝伸进邻院的枝杈还在不在。我在想, 无论那些树枝怎样普通,貌不惊人,二伯终是因它们而殁了。我心里一阵悲凉。

院外的村街上,准备明天给来客吃饭的大棚早已搭就,里面闹哄哄的,声浪很高, 一波胜似一波。我以为是帮忙的左邻右舍在里面避雨,哥却悄悄告诉我,那是他们在打牌赌博!大棚那边除了偶尔的争论,说笑声不绝于耳。

 

 

怎么能这样?这可是葬礼。死者为大, 难道这些人对亡者就没有一点敬畏之心?看到随我出来一脸悲伤的堂弟,我把这个质问压到了舌底。回家的路上,哥看出了我的不快,对我说村里人就是这样,不关乎自己, 他们才不会伤心。果然,在接下来的丧事期间,大家依然把二伯家当成一次纯粹的聚会, 热闹是一定的,有些甚至还很兴奋,在饭桌上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。就连另外几个堂弟,在一些仪式场合,我们跪在一起,他们也在窃窃私语,偶尔还大笑不已。一场丧事的悲恸,在时间的磨损中竟消失殆尽,甚至被还原成一个欢场。对于堂弟们的行为举止,我曾制止过几次,无果,也只能接受。其实, 我也能想得通,于村人而言,祭奠只是一种仪式,他们只不过是纯粹的参与者,以维系这种仪式的进行,亡者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, 何须悲伤?对我们这些非直系亲属来说,悲伤就像舞台剧中的情节,我们被牵引着,随着情节的推进一步一步往前走,当一幕过去, 新的情节来临时,我们毫无悬念地又会进入另一段情绪中。更何况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友圈,有自己的亲疏远近,该悲伤的时候, 自然悲从中来。

当夜,大雨如注。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谈论的话题自然是二伯去世的细枝末节, 也说到了罪魁祸首——核桃树。我先前已从妹妹的电话里知道,二伯出事那天,父亲也在家里院外的核桃树上打核桃,他也将自己用绳子拴在树上,挥竿打得正起劲时,母亲得到二伯跌落的消息,在树下喊父亲赶快下来,出大事了。父亲右耳已聋很久,左耳的听力一年不如一年,他听不清母亲说些什么, 以他的思维理解与母亲扯了几句,继续他的劳作。后来,还是赶过来的五爸气愤得用脚踹树,才使得父亲意识到异常,停下手中的竹竿,解开绳索从树上下来。待弄清事情原委, 父亲吓坏了,顾不得解掉腰间的绳子,撒腿向二伯家跑去。

今年七十五岁的父亲经常攀高爬顶,前些年已出过几次意外,最严重的一次导致两只脚腕骨折,几个月不能站立行走。二伯的意外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。从西安回来的高铁上,侄子就说过,得想个办法把咱家那棵大核桃树砍掉。我父亲性格倔强,经常听不进去劝,劝多了,倒是一堆是非,好像大家的劝说都是针对他似的。既然这天晚上说到了这个话题,我尝试着与父亲沟通,叫他今后不要再攀高爬低,像打核桃这样的活,如果他再坚持干,我们会将树砍掉。父亲耳背, 但这次显然听清了,非常生气,竟然说了好多气话。看来,我们说这话的时间选得不对, 父亲眼下的心思全在二伯的丧事上。听着雨打在屋顶的噼啪声,父亲一直叹气,雨照这样下法,明天的祭奠可怎么办。我查过天气预报,告诉父亲后半夜雨会停,而且明天是晴天。父亲出去望了望雨中的夜空,那时的夜空除了一团乌黑,能看出什么?父亲回屋后,能看出他对我的话将信将疑,但他没说什么。我心里其实也没底,天气预报就是这么说的,至于是不是准确无误,并不是我能决定或者改变得了的。

第二天,天竟然放晴,经过几天雨水的洗礼,阳光纯净明亮。看来二伯注定是有福气的,最后的祭奠享受到了好天气。我是二伯的亲侄子,与他的儿子们一样穿戴:白长孝衫,除过头巾,头上还戴了一顶用硬纸板做的孝帽,显示出与其他吊孝者的不同身份。我们堂兄弟八九个,组成孝子队伍,在二伯的两个儿子带领下,手持缠有白纸的柳树棍, 排列在村街路口,迎接前来吊孝的亲戚。这种迎接是没头绪的,有时在路口站半个小时, 也迎不到一位亲戚,有时突然会拥来一大批, 让人手忙脚乱。在没亲戚来的时候,一脸疲惫的两个堂弟看上去困顿又虚弱。我劝他俩坐到花圈后面休息一会儿,作为儿子,他们的悲伤是最为真实的,丧父之痛,痛彻心扉,这数日,或许只有他俩的心里,是真真切切的“雨一直下”。我的劝说这时候是无用的, 他俩都不肯去稍事休息。我不再劝,这种时候劝多了反倒显得对仪式的不尊重。倒是二妈不时过来,劝我们这些侄子辈歇息一会儿。谁能有二伯的两个儿子困累?没人离开。只要招呼有亲戚客人来了,唢呐声起,大家相拥着去各个路口迎接。

  

 

到中午饭时,我们站在饭棚外面等待着, 给一波一波吃饭的客人跪下磕过头后,整个祭奠才算完成了一半。下午送走大部分吊孝的亲戚友人,稍做歇息后,给棺材封口。这是最关键的一步,自己家人得将遗体从冰冻棺材抬到木棺内,收拾停当后密封棺材。这是生者与死者的最后一面,孝子们必须全部到位。事先算好的时辰还没到,性急的长辈们已经张罗着四处叫人,在一片哭声中忙碌了近一个多小时,仪式才正式开始。

棺材封口的过程漫长而伤感。想起以前我还在新疆,回家探亲时,下了火车先去二伯家,他会亲自动手,给我做上可口的饭菜……我已泪水涟涟。这个时候,根本无须什么氛围,悲恸在心中,绵长而真切。

封好口后,是女眷们哭拜,完后才是村里邻居祭拜,一直延续到天黑,我们在父辈们的带领下,在一片唢呐与哭声交织中,绕着村子一周,四处去跪拜、焚香、烧纸。

跪拜对我来说是个难题,我的右腿关节半月板磨损,又加上腰椎间盘突出,有几年曾蹲下后就起不来,后经多方治疗才有所好转,可要长时间跪拜,是很困难的。但置身其中,不跪不合礼仪,也似乎是对二伯的轻视, 显然是不行的。尤其是绕村回来,在门外的那次长跪,有个把小时,女眷们膝下垫着装有麦草的编织袋,我们男的没有,只能跪在光滑的水泥地上。在水泥地的冷硬与膝盖佯装的坚强相互抗衡中,我感到自己关节的不适感在忍耐中越来越强烈,这种时候,无暇顾及更多礼仪了。看到其他堂弟跪一阵蹲一阵,有些干脆一直蹲着,我也偷偷变换了几次跪拜方式。只是无论跪还是蹲,对我来说只是瞬间的舒缓,一点也改变不了我腿关节的僵硬和疼痛。仪式结束后,如果不是旁边的堂弟搀扶,我自己是无法站立起来的。

这一天下来,没做过什么重体力活,只是迎来送往,直至夜里烧完纸后回到家,我竟然腰酸腿疼(当然与跪拜磕头有关),也有长期不参加体力活动的结果。想想两位堂弟,他们已经折腾了七八天,每天除了操心丧葬所有的事宜,还要迎来送往,陪哭陪跪, 这些疲累仗着良好的身体素质算不得什么, 最主要的还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悲伤。这是亡者亲人的专利,他们要承受的情感代价, 纵使我们也有着和他们近似的悲伤,却只能使这样的悲伤更宽泛,而不能被承担。

按照时辰的要求,埋葬这天我们顶着月光早早来到二伯家,为出殡做准备。其实一切早已就绪,只等时辰一到,抬棺送往墓地安埋了。我进到院子转了一圈,看到二伯的家人全都凝神静气,不多说一句话。这是二伯的身体在这俗世里最后的时刻了,对于魂灵,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,但有时候我会相信这样的存在。我想,这个时候,二伯的魂灵也一定在某个地方,看着自己的亲人, 用我们所不知晓的方式与亲人告别,就像亲人用他感知不到的方式与他告别一样。从此阴阳两界,他与他们,在各自的世界里各安。

这个时候,我没敢多言,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。我默默地退出院子,院外那些赶来帮忙的人已有不少,几人一堆抽烟闲聊,偶尔还会发出笑声。那笑声是轻浅的,因为凌晨的安静, 每一丝声息都会被无端放大。我难免又生出他们对亡者不敬的不快。正好,管事的人让我们收拾花圈,将一部分先扛到墓地,免得待会儿人手不够。我也就顾不上不快了。

墓地离村庄不算太远,在原来的叫窑庄的老宅基地旁边的梯田上,连接的道路是一条两三百米长的缓坡,雨过天晴后,不太泥泞, 只是有些湿滑。老宅基地几十年前已经搬空了人家,残墙断壁都没留下,如今那里被树木庄稼占据,缺少了烟火气息。昨天上午去迎墓时, 看到我的这个出生地,可能是前几天阴雨的原因,老宅基地显得有几分荒凉,也很小,没记忆中那么大了,心里还是有些悲凉。

扛花圈去墓地回来,出殡的时辰快到了, 我们一帮子侄们自觉在村街上排好,等待帮忙的人按时辰将二伯的棺材抬出放到车上。然后,在唢呐声中,一路哭泣将二伯送到墓地, 送进那个被秋雨浸湿阴冷的土穴。在二伯的棺材入土的那一刻,他的三个子女哭得死去活来,据说堂妹伤心过度,哭晕了,被她丈夫抱走的。因为子侄们不参与具体埋葬工作, 在墓坑还没完全填土时,我们几个被管事的喊回,为埋葬的人们准备布置早饭的桌椅。村街上的饭棚昨天祭奠完毕后已经拆除,最后这一顿饭就在院子吃了。我们刚摆好桌椅、碗筷,管事的已在外面喊叫,让我们几个子侄在村街两旁铺些纸垫之类,准备给送葬返回的人磕头谢恩。

一帮子侄在村街上跪成两排,像一堆堆积雪,等待送葬的人从墓地归来,在村头的十字路口处,已燃起一堆麦草火,他们一一抬腿从火上燎过,算是烧掉了从墓地带回的阴气,才慢慢走到我们跪拜的夹道。我们即磕头致谢。

至此,二伯的葬礼算告一段落,但还没完全结束。

剩下的后续工作还有很多,比如连续三夜得去墓地,给入土的亡者“打怕怕”(这个词很网络,我以为是新发明的,一问才知, 原来就有),为他驱赶孤魂野鬼,给他壮胆抚慰;还有,三天后孝子得去村里的各家各户“谢土”,就是给每家每户的土地堂焚香烧纸,感谢这些土地爷对亡者的照料之情, 这个要亡者的亲生女子去做才行。

在二伯安葬后第五天凌晨,也就是风水先生推算的二伯亡灵回家、俗名出煞的时辰, 左邻右舍周围的人都得回避,免得撞上亡灵。这个时候,天黑乎乎的,不见月光,整个村庄还沉浸在深秋阴冷的安静之中,我悄悄地离开家,开始返程。望着夜色中一片静寂的天空,想着这个村庄乃至这个世界,再也没有二伯这个人了,那一刻,我的心里非常难受。



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18年第0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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